文/刘嘉

编辑/漆菲

2022年伊始，哈萨克斯坦突然爆发的全国性动乱颠覆了外界对这个中亚国家的印象。始于抗议液化石油气涨价、迅速蔓延开来的示威集会使得哈政府不得不向俄罗斯领导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下称集安组织）求助派兵维持秩序。

局势日前渐趋平稳，虽然人们依然难以准确辨认出动乱背后的内外因素，但真相正慢慢浮出水面。

1月10日，哈萨克斯坦总统托卡耶夫在集安组织峰会发表讲话称，哈萨克斯坦挺过了近日发生的未遂政变，此次骚乱是哈萨克斯坦独立以来面临的最严重危机。

托卡耶夫指出，外国武装人员参与了哈萨克斯坦发生的骚乱，这场骚乱是由一个指挥中心进行协调的，哈萨克斯坦将向国际社会提供受到侵犯的证据。他还称，集安组织在哈维和人员现有2300人，这场骚乱将成为集安组织规则的改变者。

同日，哈萨克斯坦总统助理埃兰·卡林表示，哈萨克斯坦全国骚乱是内外势力参与的、旨在推翻政府的“混合袭击”。卡林还称，将哈萨克斯坦骚乱说成“颜色革命”是不正确的，因为鉴于哈萨克斯坦的特殊情况，这种情况在该国是无效的。

此前，哈萨克斯坦前国家安全委员会（KNB）主席卡里姆·马西莫夫因涉嫌叛国罪被捕。前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的顾问叶尔穆哈梅特·叶尔提斯巴耶夫在接受“哈巴尔24”电视台（Khabar 24）采访时直言，哈萨克斯坦陷入混乱与国家最高权力层内有人背叛有关，国家安全委员会在过去几年中隐瞒了武装分子在哈萨克斯坦设立训练营的信息，并纵容抗议演变为大规模骚乱。

阿拉木图抗议集会现场，少见政治标语和条幅

领导层出现“内鬼”，前总统亲信被捕

1月5日，哈萨克斯坦全国骚乱形势陡然严峻，托卡耶夫接受该国政府辞呈。原总理马明不再领导政府，由原第一副总理斯玛伊洛夫接任。

此外，托卡耶夫几乎答应了抗议者的所有经济诉求，包括恢复对液化石油气的价格管控，并将管控扩大到汽油、柴油和其他“具有社会重要性”的消费品，承诺新一届政府将把控制通货膨胀作为首要任务。

但抗议仍在势不可挡地升级，众多抗议者当天下午试图冲击该国最大城市阿拉木图的市政府大楼，并与安全人员爆发冲突。当地国际机场一度被40余名反政府人员控制。社交媒体流传的视频显示，示威者进入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军火库，获取了迫击炮等重武器。

坊间有传言称，哈国安全部队提前收到高层命令放弃守卫阿拉木图国际机场，以便抗议者接管。国家安全委员会更是无人防守，从而让抗议者能轻松夺取武器。虚虚实实的流言四起，托卡耶夫1月5日签署命令，免去马西莫夫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一职，由国家安全局局长萨基姆巴耶夫接替。

1月6日，阿拉木图街头执勤的军人。有民众称该场景让人联想起生化危机

“一定要弄清楚，为什么我们的国家竟对武装分子的潜伏小组、对恐怖袭击如此熟视无睹，袭击阿拉木图的暴徒曾达到两万人。”1月7日，托卡耶夫在发表自抗议爆发以来第三次全国讲话时说，这些人有备而来，其中包括受过意识形态破坏训练的专家，“所有那些不投降的武装分子都将被消灭。我已经向执法部门和军队发布命令，可以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开火。”

讲话中，托卡耶夫对国家安全部门做出不点名批评，暗示他们故意纵容犯罪的发生。短短几日，哈国安领导层已有多位高官落马。被指为暴力抗议组织者的阿尔曼·朱马杰尔季耶夫（别称“狂野的阿尔曼”）也于1月7日被捕，他在不久前刚从土耳其回国。

马西莫夫落马前，哈萨克斯坦总统办公厅副主任穆拉特·阿布哈利吾勒·努尔特列吾（曾任托卡耶夫助理）被任命为国家安全委员会第一副主席，至于外界猜测纳扎尔巴耶夫侄子、前国家安全委员会第一副主席萨马特·阿比什已被去职，且下落不明。不过，该委员会随后辟谣称，萨马特·阿比什仍然在职，目前与努尔特列吾共享同一头衔。

自1月6日起，马西莫夫开始接受调查，8日他被官宣因涉嫌叛国罪被捕，舆论哗然。俄新社称，若罪名成立，马西莫夫将面临10至15年的有期徒刑。同一天被解职的还有国家安全委员会副秘书长阿扎马特·阿布德莫木诺夫。9日，国家安全委员会副主席奥西波夫和叶尔戈也均被解职。

国家安全委员会前主席、前总理马西莫夫涉叛国罪被捕

叶尔提斯巴耶夫直言，哈国内爆发危机的原因之一是高层官员和安全部门人员的背叛。“这是一次未遂政变和武装叛乱，没有政府高层尤其是安全部门的背叛，此类事情绝不会发生。”

马西莫夫曾于2007年至2012年以及2014年至2016年期间两度担任哈萨克斯坦总理。2016年9月，马西莫夫出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他与纳扎尔巴耶夫密切合作了几十年，深受后者的信任和赏识，曾担任总理和总统办公厅主任多年。

莫斯科卡耐基中心发表的分析文章指出，尽管能力出众，马西莫夫并不能被视为哈萨克斯坦国家领导人的继任者，因为该国舆论确信他是维吾尔族，而不是100%的哈萨克人。这让他后来成为该国最强大的情报部门负责人，是替纳扎尔巴耶夫监控该国权力过渡的理想人选。

文章称，经过一番犹豫，纳扎尔巴耶夫于2019年选择了职业外交官托卡耶夫接任总统，同样忠诚于他的托卡耶夫多年来一直远离哈萨克斯坦本土（在海外就职），没有自己的团队可以对纳扎尔巴耶夫构成威胁。

2019年6月13日，托卡耶夫宣誓就职哈萨克斯坦总统

纳扎尔巴耶夫时代将被画上句号？

“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面临叛国罪指控，这是哈萨克斯坦统治精英内部出现严重不和的标志。”俄罗斯独立研究机构IMEMO研究所研究员普里钦 (Stanislav Pritchin)在接受国际文传电讯报采访时说，“这同时也向哈精英发出重大信号，不适应新的现实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风险。”

托卡耶夫在哈萨克斯坦本轮危机中独当一面，外界几乎看不到前总统的影子。托卡耶夫1月5日宣布接管国家安全委员会时，也未直接提及纳扎尔巴耶夫，尽管主席一职本是后者的终身职位。不过，纳扎尔巴耶夫的新闻秘书乌基拜解释说，是其本人决定将安全委员会主席一职（军权）移交给托卡耶夫的，以保证国家迅速回归稳定。

直到托卡耶夫宣布哈萨克斯坦基本秩序得到恢复时，一直处于舆论旋涡中心却未露面的纳扎尔巴耶夫才于1月8日首度发声。他通过乌基拜呼吁所有人“团结在托卡耶夫身边，以克服当前的挑战并确保我们国家的完整性”。

乌基拜称，纳扎尔巴耶夫一直在首都努尔苏丹，和总统保持密切联系，且与周边友好国家的元首进行了电话交谈——一来澄清了他与家人不在哈境内的传言，二来对此前白俄罗斯发布的白总统卢卡申科与纳扎尔巴耶夫通话的相关消息做出回应。

俄塔社报道：纳扎尔巴耶夫仍在努尔苏丹

分析人士认为，托卡耶夫本次的危机应对可圈可点，其手中权力客观上将在风暴平息后得到巩固，纳扎尔巴耶夫自2019年开启的半权力过渡时代可能会提前走到终点，但后者的权力基础不会被即刻清除。

2019年3月，掌权近30年的纳扎尔巴耶夫宣布辞任总统，由时任上议院议长托卡耶夫接替。与一些寻求终身在位的中亚领导人不同，纳扎尔巴耶夫的主动让位让外界颇感意外。“作为独立哈萨克国家的创建者，我认为我现在的任务是培养新一代领导人，以期他们继续推进国内的各项改革。”纳扎尔巴耶夫在辞职讲话中如此说道。

作为中亚最后一位在苏联解体后带领国家走向独立的在世总统，纳扎尔巴耶夫虽然主动交出大权，但保有“国家领袖”头衔、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和“祖国之光”党主席职务，延续着他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去年11月，纳扎尔巴耶夫又主动移交了党主席之位，称执政党主席应当由国家领导人担任。

2019年4月23日，哈萨克斯坦执政党“祖国之光”党召开党大会，托卡耶夫及纳扎尔巴耶夫一同出席

辞任三年来，纳扎尔巴耶夫在哈萨克斯坦政坛的影响力依然巨大。据普里钦说，在纳扎尔巴耶夫当总统时，整个国家都是他的氏族势力，比如他的大女儿纳扎尔巴耶娃曾任议长直至2020年疑因财务丑闻去职，二女婿铁木尔·库利巴耶夫在该国富商排行榜名列前茅，马西莫夫和马明等高官也都被认为是“纳扎尔巴耶夫的人”。

但与此同时，该国高层内部分歧变得愈加明显：有人依然忠诚于纳扎尔巴耶夫，有人开始偏向现总统托卡耶夫。

普里钦认为，现在的主动权被托卡耶夫的派系拿到了手，而纳扎尔巴耶夫一边的总体实力正在减弱。但这并不意味着哈国政治体系陷入分裂，毕竟托卡耶夫也是纳扎尔巴耶夫的追随者。只不过，纳扎尔巴耶夫阵营的部分政治精英最终需要以某种方式融入托卡耶夫的团队。

纳扎尔巴耶夫与托卡耶夫

“哈萨克斯坦的抗议活动给纳扎尔巴耶夫时代画上了句号。”英国《金融时报》评价称，一度被视为不过是受命上任的托卡耶夫，公开从纳扎尔巴耶夫手中接过安全部队的控制权，但纳扎尔巴耶夫的人仍掌控着石油、天然气、银行和采矿等战略行业。“托卡耶夫若想要真正掌权，还需要与剩下的寡头重新进行很长一段时间的谈判。”

外部势力究竟是谁？

哈萨克斯坦西部产油区1月1日起因液化气价格翻番至120坚戈出现抗议，此后迅速蔓延至全国。抗议活动于5日转向暴力行为，托卡耶夫6日凌晨签署总统令，宣布哈萨克斯坦全境进入紧急状态。7日，该国恐袭威胁被列为“极限红色”等级。

在此过程中，托卡耶夫三次面向全国民众发表讲话，次次提及境外势力的挑动。他呼吁民众勿信流言，要配合政府抓住在海外受训的武装分子。5日傍晚，托卡耶夫请求集安组织协助稳定局势，并称“外国训练的恐怖分子”正在占领战略设施。8日晚，托卡耶夫在推特发帖称：阿拉木图“至少有六波恐怖浪潮”，“训练有素的土匪和恐怖分子”会说外语。但当天晚些时候，他删除了这条帖子。

来自海外的武装攻击为集安组织介入局势提供了不容置疑的合法性，但托卡耶夫口中的外部势力究竟是谁？外界众说纷纭。

虽然在西方当过多年外交官，托卡耶夫一直被视为与普京保持良好关系的哈萨克斯坦领导人

美国白宫发言人普萨基1月5日否认美国政府是哈萨克斯坦暴力抗议事件的幕后支持者，宣称有未披露姓名的“俄罗斯人”错误指控华盛顿引发了这场骚乱。俄罗斯方面则回应说，自己从未提及美国，暗示对方“做贼心虚”。

值得注意的是，哈萨克斯坦一直在外交领域充分发挥“平衡术”，在大国之间保持微妙平衡。早在纳扎尔巴耶夫执政期间，就将外国能源企业的巨额投资引入国内，对该国石油储备进行开发，该国近300亿桶的储备量是所有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中的最高水平，西方投资者在该国丰富的油气田中拥有巨大利益。

哈萨克斯坦对美国也很重要，它已经成为在美国能源问题上影响举足轻重的国家，埃克森美孚和雪佛龙已在哈萨克斯坦西部投资数百亿美元，而那里正是此次动乱开始的地方。

《纽约时报》指出，尽管与俄罗斯关系亲密，但哈萨克斯坦历届政府也与美国保持密切联系，石油投资一直被视为对俄罗斯影响力的制衡。相比对俄罗斯和白俄罗斯，美国政府长期以来对哈萨克斯坦后苏联时代的威权主义批评较少。

哈萨克斯坦驻俄罗斯大使叶尔梅克·科舍尔巴耶夫1月8日接受俄罗斯著名政论节目“Solovyov Live”专访，在被问及是否有域外国家或外国势力直接影响了该国的全国性抗议时，科舍尔巴耶夫否认说：“在外交层面，我不能说存在明显的干涉迹象，因此没有干涉。”

科舍尔巴耶夫还称，哈萨克斯坦代理外交部长已与美国沟通，解释了当前的国内情况。毕竟美国是哈萨克斯坦最大的投资者之一，尤其是在该国西部的石油和天然气行业。哈萨克斯坦向包括美国和俄罗斯在内的所有外国投资者保证，外国在哈投资将得到强有力的保护。

俄罗斯军队进入哈萨克斯坦维稳，俄方称士兵将在完成任务后撤离

与此同时，哈萨克斯坦国家电视台发布的一则视频再次引发有关“境外势力”的想象。一名据称是从吉尔吉斯斯坦飞来的被拘留者承认，他因参加抗议活动获得了9万坚戈的奖赏。

视频主人公称，1月1日，有“陌生人”联系邀请他参加集会。当他同意时，不明身份的人支付了飞往阿拉木图的费用，并将他安置在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公民居住的公寓里。他以“失业”为由解释参加此次抗议的原因。视频中，此人脸上负伤。

吉尔吉斯斯坦外交部在视频发布后表示，该国正在调查该公民所说的相关情况。吉国外交部敦促在哈境内的其他同胞遵守该国法律，“不要听命于挑唆”。不过，吉尔吉斯斯坦媒体披露，该视频主人公其实是一名钢琴家，经常在阿拉木图巡回演出，相关视频内容系屈打成招。

哈国家电视台曝光了一名拿钱入境的吉尔吉斯斯坦抗议者

哈萨克斯坦内政部1月10日公布的数据显示，执法人员在全国范围内已经逮捕近8000人，其中包括外国公民。该国政府正在对125起针对政府官员的谋杀、暴力侵害以及抢劫和盗窃行为展开预审调查。

抗议是完全自发还是由阴谋者里应外合制造的，托卡耶夫在此前的全国讲话中早有暗示。他说激进分子受到一个统一的指挥中心的控制，并有来自国外的武装分子有计划、有步骤地参与了暴乱行动。

“很明显，我们眼前发生的事件不是和平抗议，也没有人在大喊民主或社会口号。骚乱同时在哈萨克斯坦多个地区被组织起来，是时候把他们称作暴徒和武装分子了，”哈萨克斯坦政治学家达尼亚尔·阿欣巴耶夫称，“对托卡耶夫口中格杀勿论的‘恐怖分子’来说，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宫廷政变’或者宣布建立一个新国家。”

阿欣巴耶夫还说，他从托卡耶夫的危机应对中意识到，他正掌握着该国的所有权力，至于外部势力是谁，“这幅画很快会变得更加完整”。